第六回老大嫁人心不老娇痴独绝念逾痴
良宵清画,酒浅情深孤影瘦,花远阑干,不醉人儿倚笑看。
我非刘阮,桃源有路曾迷乱,写到惺忪,绿发红颜半幅中。
《减字木兰花》
且说张三监生,自从请了龚先生在家读了几年书,文理略通了些
,之乎者也,不十分差了。龚先生道∶「你资质虽钝,心志颇专,趁
年纪不大,锐气正高,不如径往石湖治平寺里,没甚人来的僧房,同
你去读一二年书,这一科就好进场了。」张三监主依了业师言语,要
收拾去读书,只为人少,又买了个书童,唤做文桂。又买了许多古今
文章,依旧是张俊买办,跟随龚先生一只游船,头一日吉利,原摆了
两桌酒,随路吃去。到了治平寺僧房,先送了些房金,在里面读书。
出门时节,吩咐三娘子道∶「你今年二十六七岁了,该老成些,
若再出丑,我定不轻饶。况我原被杨先生引诱坏了,如今改过自新,
你难道又说州官放火,百姓点灯?」三娘子道∶「晓得了,不消吩咐
,十分熬不得,叫阿龙来请你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使不得,读书要紧
。先生入城,我才回来。也罢!我宽你阿龙这一条路儿,还不到得扬
开去。」三娘子笑笑儿应了。张三监生原是没奈何的活,那三娘子得
了这一句,越发放肆了。他道丈夫容了他,这一路料没什麽大利害了
。
入则第一夜,就要寻人,却不曾预先寻得,便叫阿龙相伴,秋花
怎敢不依。一更时候,阿龙正射得闹热,忽听得拔步床板壁上,连敲
几下,却原来下午马修痒来,阿龙吩咐了他,因此寻了个扮旦角的戏
子,叫做管舍,生得标致,又会肉麻。三娘子爱他就如珍宝,只是斡
事虽好,却欠长久。睡了一夜,也就与了他一两银子,凭他去了。
新的旧的,更番迭换,又不知多少弄过了,连哥哥、弟弟,晓得
他如此淫乳,都道∶「不如早死了,也得清净。」他在家,日弄夜弄
。一个八九岁儿子,请过先生教他读书,三娘子又把先生弄上手。儿
子亲眼看见,气忿忿要对父亲说。其时奶姆老公已死,长久倚靠这家
,再三对他儿子道∶「你爹爹不管,何苦儿子反做冤家?自古道∶子
不言母丑。母亲丑事,儿子只该遮瞒。」那儿子只得罢了。奶姆把这
说话说与三娘子。从此做事,都瞒着儿子。
文璧长成了,他又自做主,招了个油花李二,也是修痒的。马修
痒为媒,请了阿龙、张恩酒饭,先央阿龙带到治平寺磕了张三监生的
头,才回来做亲。那知这油花为人奸巧,极会奉承,初进来这一夜,
央马修痒说,先陪侍了娘娘,方敢与文璧同睡。这样说,若是正经女
子,决然大怒起来。三娘子已是没正经,不长进惯了。反说他晓得尊
卑上下。黄昏时节,竟与油花弄了一次。油花夜里对文璧道∶「我们
做修痒的,就是小娘儿与我偷了,就没有好人去嫖他。你家娘娘这等
没正经,只怕做不得良人家到底。」
过了几日,只管撺掇他出去就。三娘子心已乱,意已痴了,竟
依了油花,有人要嫖,就在船里寺里,各处旷荡。没一些良人家体度
了。
忽然一日,龚先生要回家走走。张三监生也回家来,适值三娘子
被徽州人接去奶姆,秋花只说:「娘娘往观音山烧香去了。」张三监
生问∶「谁跟去?」秋花说:「是李二。」忙忙叫∶「阿龙快去!报
与娘娘知道,叫他快些回来。」阿龙寻了一日,原来在船里,是马修
痒跟着。说了缘故,三娘子瞒不得了,只得与各位客人说了自回。到
家已是黄昏时候。张三监生却也不想,到酒船上陪徽州客人,依旧同
一睡了。
过了半年,八月十八日,人人都到石湖去看串月,三娘子被一班
浪荡子弟接在船里。他不知丈夫看书的治平寺,就在石湖边。竟同了
这些少年说说笑笑。其时行令都会了,说乾罚不乾,正在热闹,船已
到了,泊在岸边,时方停住。无巧不成话,张三监生吃了午饭,听见
说游船甚多,出来步步。劈头撞见这只船里,三娘子在那里罚人不乾
,三娘子却为行令忙,不曾见岸上的丈夫。张三监生揩了揩眼睛,道
∶「莫不是眼花了?真真是我家不良之妇,难道竟出来陪酒不成?」
又听了他声音,越发是了。道:「罢了!罢了!我如今做人不成了。
且住,我若正起夫纲,自然该杀了他,也替去世的大人出气。只是他
哥弟不是好人,反道我纵容他,治家不严,前程不保。我只做不知,
同先生再读半年书,这家里也不消回去。逐渐的各栈房银子,俱收了
起来。明年乙卯,又是科举年时,不免改了北监,竟往北京去了。写
一休他的书寄回,休了他往娘家去,料然人也不十分笑我了。」反退
几步,气忿忿含着眼误,回治平寺来。
次日,打发文桂回去说,寺里清净极好读书,连儿子与先生都请
到寺里来。这是张三监生要带儿子往北京,先做下这个地步,三娘子
正怕儿子长成了有些碍眼,忙收拾了铺陈,把个儿子和先生都打发治
平寺去了。有诗为证:
女子空房中,中夜起长叹。
况复淫如雀,宁甘衾枕单。
失却丈夫心,但知恋所欢。
亲儿不复顾,亦作路人看。
岂知没下梢,有泪只自弹。
且说张三监生,到了年节,带了儿子回家过年。佯作欢欢喜喜,
一些不露。灯节过了,就吩咐阿龙∶「我今年改北监,痴心图谋中举
,要打点五千银子上京,你可各栈房吩咐,只赎不当,且总算一算,
除了带去银子,重新当起未迟。」阿龙禀道∶「娘娘支用太多,原要
求相公算算账,才知明白。」
二月间,阿龙在各栈房凑,只凑得四千,把账送与张三监生面算
。原来三娘子支用过度,所有家私,三分已用去了一分,还亏家中豪
富,赎赎当当,不甚出丑。此後整千大主,也不能应客了。张三监生
只叹了口气,也不争闹了。
因为上京,大小先生须先辞了。三月初旬,吩咐整了一席家宴,
夫妻饮酒饯别,张三监生在席间,只管掉泪,三娘子问他,只是不说
。次日收拾下船,才叫儿子同去,三娘子只道路上冷静,并不疑惑。
临出门时,才对三娘子道∶「我如今只带张俊、文桂上京,你年纪三
十多岁,也不小了,切不可不想下梢。我和你做夫妻一场,只愿你後
面好似前面,儿子是我儿子,不须记褂。」说罢,又掉下泪来,三娘
子道∶「出长路须要吉利,不要如此。中了举人进士,少不得就回家
的。」张三监生同儿子下了船,往北进发。
恐怕带了许多银子,独行不便。到了镇江,恰好有苏州帮粮船上
京,他带了文桂,寻了一只空粮船,讲定了官舱房舱,搭到张家湾,
连神福犒赏,共纹银十两伍钱。心下想道∶「就是到京迟了,我又不
是饱学,进不及场也罢!」又问粮船几时过江,粮船上道:「还有十
来日,竖了大桅杆,等了顺风,方才开船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我还要
南京取了改北文书,不知可等得及麽?」粮船上道∶「怕你性急,故
此说得近些,正早哩。打点二十天这才稳了。」张三监生就请驾长酒
店一坐,先付了纹银一两五钱,立了合同文契,言定下船日,再付六
两余。到临清,一路逐渐找付。就回船来,权把儿子文桂,寄顿一个
相知朋友潘铺里,连行李都寄在一间堆货楼上。带了张俊,星夜雇
了一轿一驴往南京,起改北文言,连往回共八日,重新到了镇江。他
一路打算∶「若休书迟了,到底是我老婆养汉,况张俊有妻子在家,
跟我必不长久,粮船安稳,不须多人伏事,不如在此写了休书,付与
张俊回去,但不知儿子心里如何?等我悄悄问一问他,只说闲走。」
锁了楼门,吩咐张俊在寓照管,带了儿子与文桂走到西门闸口,一个
僻静茶馆坐了个坐头。
一面问儿子道∶「你可知你娘淫乱麽?」儿子道∶「知道的,常
要对爹爹说,奶姆只管叫我不要。他说什麽∶子不言母丑。」张三监
生道∶「我如今做人不成了,故此收拾了三四千银子,到北京另立家
业。这不长进的婆娘,毕竟越放肆了。你後来,连女儿也没人与你为
妻。带了你出来,要把休书一纸,打发张俊回去,凭他嫁人。你肯也
不肯?」儿子道∶「儿子虽只十岁,不晓人事,但每常出门就有一班
小厮,指着我道,小乌龟出洞来了。我不知气苦了多多少少。不是做
儿子的,不念娘恩,实是不认他做娘了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好好,好
儿子,有志气,你在张俊面前,不要说破。」又吃了几样果子,两壶
茶,会了钞回寓。写了一纸休书,又写大哥、二哥一封书。书道:
愚弟不幸,娶某氏为妇,淫荡不检。两兄必已稔知。前所以
离家北上,不敢叩别者,无面目见两兄也。今其亲生之子,
亦不愿认淫母为母。弟已挈之北上。休书一纸,乞两兄付之
,速令改嫁。弟家赀虽已败坏,尚有若干家僮。阿龙有帐,
是弟算结批定者。姑念一场夫妇之情,仍与此妇银一百两,
并随身衣服箱笼,但不许仍住我居。馀者乞两兄分别收管。
弟不归,则竟属两兄;弟若归,凭两兄给还多少可也。顾家
若反有言,彼亦在庠,料难逃於公论。凡事乞志手足之情,
言不尽意。
写完了,把休书封在大哥、二哥书内,叫过张俊,吩咐道∶「我
与你一两盘缠,连夜搭船到苏州,把此书送与大相公、二相公,有要
紧说话。不许先到家里,误了要紧大事。」张俊领命去了。次日,张
三监生尽数收拾行李,搬到粮船上,又与了六两纹银,只等顺风,开
船过江前去。正是:
车儿东兮马儿西,人生最苦是生离;
莫言且说三分话,事到头来悔亦迟。
且说张俊搭船到苏州,不敢违主人之命,把书送到大房,张大拆
书看了,问道∶「三相公如今在那里?」张俊道∶「还在镇江。」张
大道∶「可曾吩咐你几时赶去?」张俊道∶「打发来时竟不说起,小
人一路来,正疑惑此事,想是三相公不用小人了,不知大相公书上,
可曾说用不用?」张大道∶「不说用你不用你,倒是家里的事发了。
你且回去,等我与二相公商议了就来。」张俊出了门。张大又叫了转
去,道∶「你且慢去,等我请二相公商量了着!」顿时二相公来了,
张大把书与他看,张二看了就道∶「张俊可曾回去?」张俊道∶「三
相公吩咐先送了书,才教回去。又没娘娘的书,小的不敢先回。」
弟兄两个在厅後商量了一会,族长也请来了。原来张老监生原是
新发财主,族长只带小帽,穿件白布海青,坐定了。弟兄两个,先把
这言语,说了一遍。才送来书与他看。族长道∶「我不识字,只说就
是了。」张俊在旁窃听,才知主人已休了主母,越不敢走动,直待他
三个商量定了,一齐到新家巷来。
三娘子正同人在房吃酒,听说两个大伯来了,吃了一惊,道∶「
久不往来,此来何意?」迎将出去。弟兄两个和族长,只得都作了揖
,把这言语说了一遍。三娘子不慌不忙道∶「二位阿伯在上。他镇日
偷婆娘,嫖娼妓,丢我空房独自,也单怪不得我。」大伯道∶「三娘
子,你也忒没体面了,怪不得我兄弟,你儿子也不肯认做母亲,何况
丈夫?兄弟又把一百两银子,其随身衣服箱笼,把你带回。也算好人
了。」三娘子道∶「儿子不认我,这话不真,我去是去了。只要两位
阿伯,照管我儿子一照管。」张大道∶「这个自然,不消记挂。」三
娘子放声大哭起来。族长道∶「三娘子,是你自家不是,也难埋怨丈
夫,快快收拾起来,娘家去罢。」三娘子道∶「休书是他亲笔,不消
说了,只是族长与两位阿伯,也要写在上面,画了花押。我年纪不老
,料然守不成的。」张大、张二只得同族长都画押了,交与三娘子,
一齐进房去。
面教收拾了原来四只大箱,四只皮箱,凡是细软物件,都凭他带
去。又令阿龙将栈房存留银两,兑出一百两,付与三娘子。文璧夫妇
跟随前去。张二道∶「阿龙账目未交,是去不得的。若交清了账目,
凭你住在我家也得,或自出去,或跟随三娘子嫁人也得。」张俊、张
恩就在这里看守房屋家伙,你娘叫他自去。」三娘子又大哭了一场。
别了族长与两个伯伯,下了小船,往娄门顾家去了。这是淫女子自作
自受。道是生离,却是死别。想到伤心处,不由人不掉泪。有诗为证
∶
淫女从来不恋夫,但知蜂蝶觅欢娱;
弃捐中道浑闲事,问有收场结局无。
且说三娘子搬到娘家,哥弟都吃一惊。只为爹娘面上,又贪他手
里有些,也就留下了。住了半年。他过世父亲,平昔收租放债,结了
乡里人的怨。第二儿子依旧如此横行,就有七八十个仇家,告发在抚
按衙门。顾大怕连累出丑,只说游学京师,在本学起文书,抬了年月
躲出门去了。顾二被捉到官,受刑不过,死在牢里。三娘子索性大开
门,做了私窠子,就是文璧老公买办,又兼了修痒。怕在娘家,毕竟
有碍,另租了一所房子,住在鹦哥巷里接客,好不热闹。
说时迟那时快,接了五六年客,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,又思量从
良起来。有个嫖客黄六秀才,喜欢了他,又道他没老鸨儿,不消十分
财礼,娶了回家。谁知黄六秀才,原先娶了个药婆为妾,连大娘都怕
他的。怎容得三娘子?头一夜就闹起来。三娘子道∶「我不是没名没
姓,小户人家出身,那个不晓得百花张三娘。黄相公你好好送我回去
,不要弄出人命来。」黄六秀才没法处了。这日正值他一班好朋友,
各出公分与他贺喜。有个邹四官是黄秀才心腹,只得对邹四官说了,
借他家里空楼住住,且待事定之後,再寻房子搬去。邹四官忙应允了
。这邹四官原住在阊门外,後楼去靠河边。看那船来船往,大好顽耍
。黄秀才连夜叫了小船,载了三娘子,与带来两三个皮箱,交与邹四
官,央他同回家里,我明日午後就来。
三娘子同了邹四官,双双来到家里。邹家娘子极是贤慧的,接了
进去,安顿他在後楼。阊门外买东西极便易,顿时摆下酒肴。邹娘子
陪他坐地,三娘子道∶「这里没人来,又且夜间,何不请四官同来坐
坐?」邹娘子自去说了。邹四官走来,一齐儿吃酒。邹娘子怕他们有
些别故,碍眼不便,抽身下楼去了。
一男一女,又吃了回酒。三娘子有了五分酒意,笑嘻嘻的道:「
我今日从滚一场。难道头一夜,叫我独自睡?四官,今夜要你陪我!
」邹四官道∶「你不嫁黄六老,我极该奉命。如今是我朋友的如夫人
了,怎麽使得?」三娘子道∶「看今日情形,我与他也难终局。况且
无人得知,有何妨碍?」言来语去,两下情浓,就在旁边床上,成就
了好事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吃官司淫心未已寻旧好痴骨难医
忙相失,待得闲时文弄笔,艳词写就,非关组织。情海缘,
山高广极,形来伴影旧相识,风流孽障,前生结得。
《忆秦娥》
且说三娘子自与邹四官弄了,况兼他娘子贤慧。这三娘子竟有丢
了黄六秀才,嫁邹四官的意思。黄六秀才第二日来,还与他有些温存
,後来越与邹四官密了,越与黄六秀才疏,也是自然之势。闲话中间
,三娘子对黄六道∶「你家小老婆这等凶狠,不如放舍了我罢!我四
十来岁的人,趁容颜未谢,再不寻终身了局,後来没人要了怎好?」
黄六道∶「你意思要嫁那个?」三娘子道∶「我不论谁人,只要娘子
贤慧的就嫁他。」黄六道∶「邹四官娘子最好,你嫁了邹四官何如?
」千不合万不合,三娘子只道黄六是好话、真话,随口应了一声道∶
「好!好!」黄六心下疑惑,再不言语了。抽身就走。
黄六去了,邹四在外回家。三娘子说了这话,邹四道∶「不好了
!这一句明明认了要嫁我。无丝也有线了。黄六老是乖巧的人,必然
疑惑。不久把你转寄别处,或是打听风声,反为不美。」三娘子道∶
「他又不曾费多少财礼,娶我回家。况且小老婆太狠,容我不得。不
是我无情无义,我不怕他!」从此黄六秀才,足足有一个月不来。邹
四只说∶三娘子请他,见面便说他才走来。三娘子没睬没,只管要
他了绝。黄六心下想道∶「他是天下数一数二要弄的,难道这等忍得
住?与邹四弄好了,不消说得!」便也不十分亲热,洋洋的又回家去
了。
过了几日,出其不意,叫了一只船,带了铺盖,傍夜才撑到邹家
後楼河下,看他动静。正是∶
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听了一会儿,不见声响。自己在船中独酌。
约莫黄昏时候,听见楼窗呀的一声,推开了两扇。邹四的声音,
道∶「好月好月,三娘娘,你可来看月。」里面应道∶「哦,我来了
。」黄六轻轻走出,立在船头暗处,往上看得明白。只见邹四搂三娘
子在怀里,看看月,亲亲嘴,好不肉麻。黄六且不叫破,看他再做些
什麽。看了一会儿,忽听得三娘子道∶「这两日,黄六这乌龟被我怠
慢了一场,又不来了。只是不得了绝,我和你到底还是偷情。等我几
时告他一状,说他强占有夫妇女;他是秀才,料然不敢出头。」邹四
道∶「你若肯出头露面,去见官府。一府两县,都有我熟朋友,准状
是极易的。只是在我家里,如何容你告状,岂不伤了朋友体面?」三
娘子恼起来道∶「我被你千捣万射,弄了半年多了,既要我做老婆,
还顾什麽体面?」
黄六听了这话,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大叫起来道∶「狗淫
妇!你的头发根,还是我拿着哩!怕你走上天去?不消你告,我先告
你两个。若不褪了裤,打你们一顿板子,我黄六秀才誓不为人。」邹
四瞧见黄六在楼下,退一步躲着。三娘子接口道∶「你既娶了我,怕
家里那淫妇,寄我在人家出丑,还亏你不羞。」你一句、我一句,相
骂了一场。三娘子也进楼去了,关上了窗。黄六也开船,往城门边去
,思量告状计策。叫开了阊门,连夜进城,寻他弟兄们到写状人家,
打点行事。
且把黄六告状放在一边,只说邹四对三娘子道∶「如今须是你到
他家看他怎麽,难道吃了你肚里去?若住在我家,这官司怎了?」三
娘子道∶「好好好!老早的就推开了。只为你骗得我热来,有心嫁你
,才有今日的事。拚得做得,我和你一心一意,挺着肚皮与他打官司
,才为好汉。」邹四道∶「我没有和他告状的事,若你执意要告,明
日进城,到写状的张大哥家去,央他商量要写状去告,只是没有中证
。」三娘子道∶「你就做中证何妨?」邹四道∶「他如今定然连我也
告了,被告如何又做中证?」三娘子想了想道∶「有个杨先生,我前
夫家处过馆的。他贪财的人,去寻他来做中证罢。」计较定了,邹四
又叫他娘子整治了些酒肴,两个对饮。饮过数杯,酒兴发作,邹四道
∶「你与他讨了了绝,嫁了我,是我的老婆了。如今还是射黄六的小
老婆,你可拍开了,等我射一个爽利。」三娘子道∶「打起官司来,
还有几日在城里,不得大弄。且和你弄一弄作别。」两个乒乒乓乓,
这场好杀,真正惊天动地。有一曲排歌为证∶
好弄婆娘,翻身跨马,掀开两片精巴,外边茅草里头滑。一
半真哼一半假,随心弄,着意耍。凭他提起两丫,又非好女
,是惯家,出乖露丑,甚收煞。
且说三娘子这场大弄,明明是与邹四官作别,他心里只道,还有
会期,那知道缘法已尽,再不能镇夜欢娱了。次日叫了一只小船,两
个如夫若妇,同到写状的张大家来。写了一张状子,又请了杨先生,
说明了中证的话,把状子托与张大去递。邹四留三娘子住在张大家,
不便同睡,只得自回。
那知黄六秀才是个健讼的人,算计如神,衙门情熟。告准了状,
出了差人,他还不领来捉人。打听得三娘子已进城告状,住在张大家
里。邹四日日进城,夜夜出城。中证却是东城的杨霄,原是老童生,
极不长进的。就悄悄叫人请将他来,买嘱了他,只说∶三娘子的嫁,
是杨霄为媒,因邹四拐他逃走,被黄六秀才拿住了,故此告状。先与
了杨先生二两银子,许赢了官司,再找八两。
这老杨是见利忘义的人,又不见邹四与三娘子一些银子,酒饭相
待,也只平常。他的心就变了,满口应承,替黄六出力。黄六安排已
定,又与了差人三五两银子,带了黄六秀才,上堂禀官道∶「一向邹
四、顾氏,俱在逃无获。今打听得躲在张大家。张大是个刁民,不敢
去拿,求老爷牌上批拿张大同审,小人才敢同秀才上门。」知县登时
批在牌上道∶「并拿张大听审。」差人此时,已是得了钱,又要被告
的东西了。如狼似虎赶到张大家。
正值邹四、顾氏吃饭才完,被差人扯了就走。三娘子连轿子也雇
不及,张大原是差人相识,把眼一眨,放他走了。越发没人。招驾直
拿到县前,差人安顿他两,傍在头门里。上堂禀官,官还未退堂,便
叫带进听审。
不消论起数了。只见带进时节,杨先生也在其内,邹四大惊道∶
「顾氏状子,另是一个差人,为何我们中证,却在他牌上带进?」那
知黄六连顾氏准状的原差,也都与了银子,做了一路了。两起差人,
两张牌,都送在案桌上。差人禀道∶「张大原不在家,邹四、顾氏据
说他是歇家。」知县也不言语,把两张状子一看,便叫杨霄∶「你怎
麽说?」杨先生道∶「小人原是教书的,这顾氏的前夫张监生,是小
人门生。因为顾氏淫乱,休了他,自往北京十年不回。顾氏开门接客
,不成体面,小人劝他收心,嫁了黄秀才,是小人为媒,指望他年过
四十,改行从善。不料他又与邹四通奸,有逃走一事,怪不得黄生员
告状。」知县叫过黄六来,喝道∶「你是秀才,也不该娶娼女为妾,
姑念斯文免罚。只输银十两,舍与半塘木铃和尚,修虎丘塘岸。」
又唤顾氏上堂。不由分说,喝教扯下去打,拔签三根,打十五板
。皂隶禀道∶「去衣?不去衣?」知县道∶「奸淫的事,如何不去衣
?」只见众皂隶,鹰拿燕攫,扯将下去,揿倒在地。扯掉裤子,露出
雪白的屁股。把板子吆喝一声,打将下去。谁知皂隶只道是女人,力
少头脚揿得不狠。三娘子从不曾受刑,疼痛难当,直立起来。一张毛
正对着知县,知县大怒道∶「贱妇这等可恶,快扯到二门外,着实
打。」皂隶又鹰拿燕攫,扯在二门外去。三娘子一只手提着裤子,口
里喃喃的道∶「列位阿哥,官府坐得远,将就我些,恩当重报。」众
人应允了。果然这十四板,一半打在地下。只碎得些苦皮儿,打完了
又带得上去,当堂跪下,县官才叫邹四,当面骂道∶「你这奴才,他
虽做过娼妇,既经从良,你就不该拐他逃走了。」邹四正要分辩,知
县已拔了八根签,喝叫打四十板。众皂隶一齐扯下,着着实实打了四
十。打完,邹四爬上去禀道∶「黄秀才白占了这妇人,只为家里淫妾
吃醋。寄顿顾氏在小人家,又不是小人去通好拐带。老爷若把拐带问
小人罪名,小人死不肯服。况一个秀才,家里两个妾都是娼妓,都是
白占的,如何好意替他一妾,反告小人?顾氏不愿朝朝独自,夜夜孤
单,故此告他,指望离异改嫁,与小人何干?这样黑心禽兽,天不盖
、地不载,还求老爷做主。」知县只因黄六原是科目人家,有大大分
上,先与知县讲过,竟不追究,只得道∶「据你说寄顿你家,原是他
开门揖盗了?妾不可寄。娼妇从良的妾,如何寄得?也罢,只问你个
全,有力杖罪,免徒便了。顾氏从良不终,东奔西走。着原差带去官
卖。」批定官价十二两。都画了供,邹四召保,一齐赶出去。正是∶
纵使人心似铁,虽逃官法如炉。
莫说三娘子在家吃官司。且说张三监生,带着儿子到了北京,在
御河桥一个半饭店不饭店的高家楼上作寓,思量在前门上,搭个夥计
开店,急切未就。
过了半月,久旷的男子汉,只得同了朋友到东江米巷,寻个小娘
儿嫖嫖。有个山西来的鸨儿家,姓赵,养女叫做玉娘,年方二十一岁
,生得标致又且端庄,不像个妓女出身。张三监生做了东道,就在他
家歇了。次早才回下处。以後来来往往,也不只半年三个月了。
次年二月,到了监补坐,满监里二十四个月,拨历在吏部,挂选
考了民例第四,该选主簿。他也不寻夥计开店,反在西边甘石桥地方
,租了五六间一所房子,买了些家伙,又把二百两财礼,娶了赵玉娘
回来,半正半妾,在家照管。儿子附从了个先生,取名自,读了两
年书。依旧聘了苏州人在前门开店的李家女儿,与自为妻。张自
见玉娘正经,心里道∶「他胜似嫡母。」口口声声唤他做娘,倒有七
八分孝顺。
又过了几年,张自已十七岁了,张三监生央媒说合,替儿子取
了亲,又买了个京里丫头,配了文桂。一家和乐倒像人家了。不在话
下。
且说张三娘子,是原差带回。一应行杖的使用,都是原差招认了
。原差姓桂,叫做桂文。原是个荡子,这一夜就与三娘子奸宿了。思
量帮衬他一番,好图久长走动。次日,只说知县吩咐,就到黄六秀才
家,取了未带来的一个皮箱,又到邹四家取了原带去的箱笼什物,该
卖的卖了。又替他在衙门里,拉了十个朋友,一两一个,做了十两银
子的会,凑成十二两,纳在库上。管库的也为帮衬女人,不要他的重
头,付与了库收。
如今又是自己身子了,才央烦桂文,就在他附近小巷里,租了三
四间房子,重新开门接客。虽然四十多年纪,妖淫模样,却还有人爱
他。前日出去的阿龙,娶了一房老婆,其後死了,孤身无倚,又来跟
随了三娘子,买东买西支宾待客。三娘子闲的时节,也与他叙叙旧情
,朝欢暮乐,倒也不十分冷落。只是一班衙门里人,你往我来,十个
倒有七八个嫖他过了。虽是这般说,他心里只爱得个姓俞的门子,别
个只是哄他哄罢了。有吴歌为证∶
姐儿心上自有弟,个个人等得,来时尽是次身,无子馄饨就
是面,也好权时点景,且风云。
且说三娘子与俞门子好了。这俞门子会串几出戏,就勾引三娘子
扮了正旦,自己扮了小旦,请个教师朱敛华,学了一出「幽闺记拜新
月」,一出「潘必正偷诗」。却是俞门子扮生,三娘子扮旦,朱敛华
扮进安。虽然曲子有些走板,却也分外动人,哄动了满苏州城里,真
正叫做其门如市了。夜夜有客,日日陪酒。张大、张二都没了,黄六
秀才又不好出头管他,顾家宗族是乡里人,也没个认得他的。足足热
闹了四年。刚刚是张三监生选在顺天府文安县做主簿的日子,若是他
不做歹事,岂不也是一个小小奶奶麽?
这年冬里,俞门子娶了个查家女儿,做了老婆。自己为年纪大了
,又不做了门子,搬移在东半城去了。只为他面庞又好,干事通宵不
泄,就像鸡啄食的一般,把头在心花上一顶一顶,弄得女人浑身
趐麻,快活难当。故此三娘子一个魂灵,竟落在他身上。俞门子也道
他会凑,不比家里老婆。再也不晓得丢。像似射死的,十日里面也
到三娘子家,歇两三夜,或者家里有事,也就七八日不来了。
东城有个韩家滨地方,一个极富的监生,姓顾。平昔贪酒好色,
惯嫖私窠子,若是酒後惹了他,又极要打小娘儿。为因闻了三娘子名
,接他家里去,要看他演戏。
这日顾监生约了几个串戏朋友,帮衬他串两出。三娘子再三不肯
道∶「我原不十分会戏,只得一两出,须是俞二官原班同串,那里与
别位合得来?」顾监生只得罢了,道∶「明日请俞二官来,一定要请
教。」大家上席吃酒,恰好十三好月,直照中庭。大家吃到二更,众
人都献技唱曲。顾监生再三求三娘子一曲,只是不肯道∶「明日献丑
罢!只得这几只曲子,今日唱了,明日如何上场又唱?」顾监生酒後
先有些恼了,酒席完了,送客到门首。只见一天好月,分外光明,这
东半城原是冷静地方,不比西半城热闹,常有人带了小娘儿步月。顾
监生高兴起来,要在街上步步。三娘子道∶「极好!极好!我们今夜
同步到俞二官家,约了他明日,这就稳了!」一齐出门,随路走去。
那俞二官住在玄妙观前,打从天官寺前步至玄妙观,足有二里,
男子汉还不打紧,三娘子走得倦了。到了俞二官家,恰不在家里,三
娘子只管坐着等他。顾监生说道∶「晓得他回来不回来?我们去罢!
」三娘子道∶「等我进去问声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」进去问时,里面
也不招接,只回说道∶「在张三娘那娼根家去了,今夜自然不回来的
,不消等他。」三娘子听了这话走出来,定要回家去。只说∶「月经
来了,我明日再来。」顾监生恼得两眼爆出火来。且不发作,竟同他
出门,往三娘子家去。
到家便问∶「俞二官可曾来?」阿龙回道∶「坐等了好一会,才
去得不多时。」三娘子道∶「我说他等不得,定然去了。」也不请顾
监生与众人进去,呆呆的立在客位这一间。顾监生忽然把手插入三娘
子裤裆一摸,大怒道∶「并不见月经来,如何骗我,我难道不高似门
子?你这狗妇,这等放肆!」一把头发揪翻在地,乱拳乱脚,踢打起
来。众人再也劝不住,踢打一顿,三娘子尿都打出来。众人才劝了。
一路千淫妇、万花娘,骂了出门。
三娘子被他打个半死,阿龙扶进房去,倒在床上,放声大哭道∶
「只为自不长进,做了这样人。官府打过了,这千刀万剐的,比官府
还打得狠毒,我不如吊死了罢!」阿龙再三劝了。满身疼痛,半死不
活。平日往来的朋友,与那俞门子都来看慰他。服了好些药,睡了两
个月,才得起床。他此时颠倒想起丈夫来,与阿龙商量道∶「我还有
百来两银子,藏好在天花板上。不如趁了粮船,到北京寻相公去。若
是相公不肯收留,我会两三出戏,虽年然大了,尚不十分觉老,不怕
京师地面没人要我。」阿龙道∶「这也极好,待我问问粮船去。」
未知後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张监生言旋故里赵玉儿甘守空帏
杨柳风吹何太急,桃花雨骤苍苔冷。此际不堪情,断肠二四
更。
卷卷鸳鸯被,掩掩珊瑚泪。新旧总徙然,残花岂再解。
《菩萨蛮》
且说张三监生在文安县做三衙任满,升了南京鹰扬卫经历,辞了
上司,重到北京。收拾帐目,打点同了家眷,水路回南,这番不住在
西边甘石桥了,就在前门往东,寻了个下处。在陆侍郎口儿,也
是个热闹所在。他也是京官了,不免拜拜苏州亲友,凡是缎店、洒
线店、扇子木梳各杂货店。
偶然一日,拜个缎铺子姓徐的。主人不在家,接帖的是个老仆
。他见是纱帽绿领,一个骑马的官员,全然不认得了。张三监生却认
得是走脚通风,前日那个老管家。便问道∶「你认得我麽?你如今越
发老了。」老仆想了一想,才笑起来道∶「原来是张三相公!恭喜!
恭喜!做了官了。」张三监生唤他在旁边来,问道∶「娘娘、姐姐都
在这里吗?」老仆道∶「那年请相公不来,我家徐大官回家,又有人
说了些是非,在家闹了十多日,把姐姐许了个新秀才彭相公。那知嫁
到他家,是做亲的头一夜,新郎半夜叫将起来,道是破罐子,跑了出
去。他父亲也是老秀才,第二日,要告要吵,把姐姐退了回来,嫁
都不肯还我家。大官十分没趣,把两个娘娘与姐姐,都打了一顿。说
道∶『我三十八岁,尚没儿子,只这个女儿。指望嫁了女婿,做个半
子。如今出了这样丑,那个好人家,再来娶你?』没法处,我家官人
把住房都卖了,带了家眷,搭在龙衣船,上来到京里。过了两三年才
有个洒线店。陆家没了娘子,娶了姐姐做後老婆,去年也养了个女儿
了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时移物换,多少变迁,可叹!可叹!你下午可
到陆侍郎口,问新升南京经历的张爷家,我还要赏你,也还要劳
你一事,不可失信。」老仆道∶「我下午准到张爷家来。」正是∶
一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原来张三监生只为破了徐大官女儿的身,心上不安。老仆受了他
三两赏封,传言寄语与大小娘子说了。央儿子的丈人浦亲家为媒,求
陆家两岁的女儿,与他儿子自新养的孙孙结姻。浦亲家与徐家、陆
家,都是在京开店,日日相会的。徐大官又不晓得就是浪子张三监生
,竟结了百年姻眷。只有张三监生与徐家大小娘子及女儿四个人心照
。为这联姻,忙乱了月馀。
正待往张家湾,寻船回南,只为搭官船不便,自雇船又怕路上难
行,蹉跎了几日。那知苏州头帮粮船已到,阿龙在前门上一问,正问
着了徐家铺,着人领到张三监生下处来。且喜在家。阿龙磕了头,
立起身来,张三监生道∶「我离家二十多年,你全没一禀帖寄来,问
问家主平安,今日来此何干?」阿龙先说了大相公、二相公把我逐出
,流落在外。然後把三娘子改行从善,来寻相公与大官的话,逐渐说
完。张三监生大怒道∶「我已休过了,闻得在外为娼,玷辱父母兄弟
。不成人的货,谁教你奴才领到北京来?」阿龙又跪下禀道∶「大相
公、二相公又在去年没了。小人不肯跟来,便要摆布小人。原说家主
若不收留,依旧回去。」张三监生教请出大相公来,张自也不认得
阿龙来。阿龙见小主人出来,一般跪下磕头。张三监生对儿子道∶「
我父子久在他乡,只为你生母淫贱,不料你大伯、二伯相继没了,我
的产业毕竟飘散。亲弟兄三个,病死了两个,岂不可痛?况你淫母,
苏州住不得了,搭了粮船赶到京里。我是义断恩绝,决不收留的了。
不知你心下如何?」自道∶「记得古书上道是∶『母出与庙绝。』
爹不认,儿子自然也不认了。或者爹与儿子,都助些盘缠。等他原
粮船上回去。」张三监生道∶「我父子如今往南赴任,他在北京落得
眼中清静,他回南不回南,不必管他。况已休的妻,原不是我家人了
。也罢!取出三十两银子来,就算你与他的。」一面叫自取银子,
一面叫过阿龙来,吩咐他道∶「你拿这三十两银子与他做盘缠,回去
不回去,我都不管。只不许说是我休过的前妻,小相公也要体面。若
说了是前妻,不论在苏州、在北京,我定然送你到官,问你个奸主母
的斩罪。妇人免不得讨气绝。不说是我前妻,凭你们做歹事,左右不
是我家的人了。」自取出银子,递与父亲。张三监生又教封好了,
写了数目,交与阿龙拿去。又吩咐道∶「你也再不许上我门了,我已
做官,送你到兵马司,便教你打一个半死。」阿龙忙忙应了自去。有
诗为证∶
败子回头便做家,奈何淫女恋烟花;
周旋子母非为过,弃置淫邪总不差。
人去任他风浪滚,身归喜我宦情赊;
从今南北分歧路,冷署悠闲罢晚衙。
且说阿龙拿了三十两银子,回到张家湾上粮船来,把一番的话,
从头至尾话了一遍。三娘子道∶「他不收留,怕没安身去处麽?只是
我若略守些规矩,如今也做了奶奶了。不知是那一个狗妇,倒做了现
成奶奶?」阿龙道∶「我为家主吩咐了,不敢打听一句,飞跑来了。
原说回去不回去,凭我与你,只不许说是张三娘。你如今意下如何?
进城不进城,早些计较。」三娘子道∶「我已四十六岁了,做小娘儿
也不久,就许嫁了你,也了我终身。只是百来多两银子,坐吃山空,
也不是长久之计。我会几出戏文,曲子又像模样。且认了你做老公,
你认了我做老婆,搬到城里寻个教师索性学些戏,你也学了打鼓板。
有好主儿,接他一两个,平常的不要留他,靠着做戏混几年。过了五
十岁,你那时也四十多岁了。一马一鞍,料不落寞,今夜就与你做夫
妇起好麽?」阿龙道∶「好便好,若与别个弄热了,我要吃醋的呢?
」三娘子道∶「夫妻间不消吃醋。只是如今姓什麽好?」阿龙道∶「
我姓安,原是安禄山的子孙,流落到南方去的。你既嫁了我,就唤做
安三娘便了。」这一夜,就买了三牲祭祀。两个没廉耻的,拜了天地
。权在船里做亲,把五钱银子,与船上买酒吃。
他两个在舱传杯弄盏,吃得烂醉。此时正是七月初旬还是热的,
两个都脱得赤条条。扯来床上席子摊在那船板上,阿龙把妇人揿倒在
地,挺着醉射那醉。只顶进去,就有骚水乱流。一个不知高低价
,捣这个不知死活价去。妇人口里哼了叫,叫了哼,也不顾船旁百人
行走。从古来老妓淫娼,没一个赛得他过。虽是命里犯了桃花,不料
他这般狂骚,弄到二更船上人都睡了,两个酒也醒了。方才爬起来,
又把冷酒大家吃了几瓯,上床去睡。
次日,找还了粮船上船钱。雇了一辆车子,双双入城。怕正阳门
近张三监生下处,反从顺城门进去。先寻个饭店歇下,托那店主人次
日寻房,却寻在戏子聚集的左近,请了教师教三娘子的戏,教阿龙的
鼓板。後来三娘子学会些杂戏,阿龙学会了鼓板,合在郑皇亲家班里
,倒也做了二三年生意。只为三娘子被人弄得多了,忽然一日,小腹
子疼痛起来,只一周时,就呜呼哀哉了。他原是好好人家的女儿,又
嫁在好好人家做媳妇,只为一念之差,再不改过自新,终於堕落。故
此一世没结果,悔死他乡。有诗为证∶
妇人水性古来闻,亦须常把身心束;
只缘夫主少年痴,学样思量图饱欲。
张郎李友聚欢娱,阴中任凭阳洗浴;
奇淫不过廿馀年,留与千秋作忠告。
如今丢过了第一个淫女。且说张三监生,因为雇船未便,与浦亲
家商量了,只得雇了四乘骡轿,跟随的男女雇了六个骡子,往南进发
。头一夜,出城迟了,走不多路,就住在长店地方。虽是个小小去处
,万历年间,民安物阜,凭他大财主大行李,随处可歇,并无盗贼骚
扰。
张三监生睡到半夜,梦见自己到都城隍庙里,上殿叩头。都城隍
道∶「张某只因你改却前非,不贪邪淫了,故此不减你的官禄,不缺
你的衣食,止少了十年寿算。这经历官儿,原没甚滋味。你到任後,
就该与你儿子援例入监。有了小小前程,便可保守家业。家里的田产
,还有些是你侄儿收着。明年速速告病回去,料理一年,就要辞世去
了。赵玉儿是你的老婆,不须忧他改嫁。」张三监生叩头称谢,陡然
惊醒,才知是南柯一梦。当夜说与赵玉儿知道。次日也说与儿子张自
,十分叹异。
一路闲话休题。到了黄家营,渡过了黄河,在清江浦雇了两只蓬
子船,直到仪真县地方。只因官冷,没有衙役来接。依旧自己雇了江
船,一帆顺风竟到水西门泊下。就以近就近,水西门里租了一所房子
,安顿了家眷。择了吉日上任。停不多时,在上元县起了随任纳捐的
文书,替儿子张自纳了捐。不等京咨到手,先去国子监,见了祭酒
司业,走班坐监。虽然文字不济,一般也列於衣冠,人前做人。坐了
半年。
张三监生忽然动了回家念头,在南吏部操江都察院,各上司中了
文书道是∶老病乞休。南吏部查他年貌册,只得五十多岁,年力强壮
,不肯准他病呈。张三监生又央了南吏部大堂一个同年考功司郎中,
一个同乡,再三恳求,才准了申文,转申北京吏部。张三监生又替儿
子自在国子监告了暂假,收拾回苏。雇了人夫抬扛,轿马坐人。打
从句容、白玉,一路直到丹阳下船,虽是小小官儿,也算春风一度。
有一曲簇御林为证∶
官员相经历容,池前雏唱道雄,村夫野妇都惊勋,左右的都
遵奉。轿儿中,鸟纱绣服,满面好春风。
张三监生到了苏州,船泊阊门。思量祖居新家巷地方,被顽妻出
丑一番,不好意思。先差人通知大房二房。原来大房绝嗣,止有二房
两个儿子。大的立嗣在大房,第二的原承二房香火,端的住在一处。
大房房子,只一个六十来岁的嗣母居住,弟兄两个到阊门船里,见了
张三监生与赵玉娘、张自,大家伤感了一场。就请三阿叔到南仓桥
大房旧居,安顿家眷,再作区处。张三监生到了大房家里,见过了老
寡嫂。有古诗为证∶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不改鬓毛催;
儿童相见无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
过了几日,两个侄儿把栈房所存帐目都交还了。说连年利息,父
亲两个存日,并未结算。张三监生道∶「亏了两个阿哥替我掌管,才
不被恶妇费尽。还说什麽利息。」又把新家巷房子卖了,总写了一本
帐目,尽数交与儿子张自。吩付道∶「我看你不嫖不睹,不在外非
为,岂但不像淫妇生的,连我也胜似几分了。我只为少年时,血气未
定,被一个伴读先生引诱坏了,几乎丧身恚家。还亏我改过自新,不
至流落。你创业不足,守业有馀,只小小心心,保家为上。就是小官
,我为在京便易,故此营谋做了,也不曾趁什麽银子,你切不可动此
念头。」张自跪受教训,以後都是他夫妻二人管理。张三监生与赵
玉娘,当常叫一只半大不小的游船,虎丘观音山各处,逢场作乐。
过了年馀,张三监生忽然一病,医药无效,料道不好了。唤儿子
媳妇,含泪吩咐道∶「我为结发不良,天涯飘泊,只为命薄,才得回
乡,快活又不久长。你庶母赵氏,虽出青栖,似能贞守,你夫妇二人
,须事如嫡母亲生。他年过四十,也没甚亲戚在南。孝顺一分,便如
孝顺我了。孙儿七岁,就该请师训诲。但择师是第一要紧事,师若不
肖,反受其累。第二孙儿媳妇自乳,也不是长计。我们原不是穷人家
,就雇个乳姆何妨?如今这个罢了,以後不拘男女,养出来,就催乳
姆乳他。替祖父多养几个好儿子,我死也快活。」又唤了两个侄儿,
吩咐了。又与赵玉娘絮絮叨叨,说了几番,半夜子时,辞世去了。
张三原是好张三,少小痴迷老不憨;
一念自新天恕过,妾贤子孝才堪谭。
话说张自父亲死了,开丧出殡,一一尽礼。丈人浦老官,偶然
置货回南,吊奠过了。便对女儿说道∶「你娘与阿嫂早晚思念你,你
生长在北京,何不劝丈夫改了北监,也像死的亲家,带了些本钱,在
北京前门上开个官店,又不坐吃山空。又好图个小小官儿。总承我的
儿叫声奶奶,也好。」浦氏把这话,枕边与丈夫说了。张自原是生
在苏州,长在北京的,一说便允。
凑了有七八千银子,家里一应事体,都托与庶母掌管,打点来年
二三月,趁着官座船,上京。反留浦老儿在苏州。预先置了二千银子
的缎洒线。
说时迟那时快,过了年,转眼是春天了。只因孝服未满,不便往
南。国子监起改北文书,一径同了浦老儿往北京去了。丢个赵玉娘在
家,孤孤凄凄,好不难过。
却为他真心从良,再无邪念,那时也有原先买下的家人仆妇,共
有三对,又有大小丫头两三个。他待人极宽,治家极严,平常时节欢
天喜地,一有正经的事,便严声厉色,笑脸也都没了。夜里只是空房
独睡,丫头片云叫他睡在里房。黄昏未静,便吩咐一家,都熄灯睡了
。只自己房里,停一盏油盏。片云心下想道∶「为何不许我睡在房里
,莫不是小奶奶有些跷蹊?」夜里悄悄爬在顶上往下看时,并没动
静。第二夜又爬上去时,只见赵玉娘灯下坐着,叹了两三口气。忽然
开了皮箱,取出一个布包,打开来却有七八寸光光亮亮的,不知什麽
做的。他便解开裙子,精赤条条坐在醉翁椅上,把这个弄在里去
。指头扯进扯出;口里唧唧哼哼。扯了半个时辰,只见眼也闭了,气
也没了,昏见了一会儿,哼哼的醒来道∶「快活!快活!」片云看得
痴迷了,一交跌下去,响亮一声,赵玉娘急急把角先生收入包内,连
水也不曾揩乾。有挂枝儿为证∶
硬肚肠从了良,去做偏房,侥幸煞没快心肠。谁知张三郎,
先把奴抛弃,睡迟还不稳,短叹又长吁。把角先生权做丈夫
也,只被小丫头瞧煞你。
这赵玉娘坚守空房,再无邪欲。不要说家里人与大房二房的侄儿
敬重他,连外面人都传说他的苦守,叹道∶「难得!难得!」不料片
云这丫头把角先生的话,说与一个上灶的婆娘,渐渐传将出去。也有
笑他的。那晓得事体的叹道∶「可怜!可怜!只这件就明明白白是个
苦守的了。」张自在北京,听见他在家守节,越加敬重。常常寄家
书回来,千娘万母感谢他,再不敢怠慢半句。比那养他出来的三娘子
,可不是大相悬绝了。
十八年後,浦老官没了。张自也就收了官店,小心的带着妻子
,回到苏州过活,终养天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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